一梦身

人菜瘾大

海市



将广大的世界献给你





小雨的脸皱成一团,他伸出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斗篷的前襟,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条缝,简直恨不得连鼻孔也能闭起来。落拓子只有用力拉着他的另一只手,确保他闭着眼也不会被风吹到不知天的哪一角去,其实若不是有体型的差距,应该想办法把他整个人护在身体下的。落拓子睁着眼,他们只有一副废苍生打造的护目镜,能确保这满天的风沙不会钻入眼中,刮伤眼球。这幅眼镜当然是落拓子戴着,交给小雨也是浪费,毕竟谁也不能指望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无边的沙漠里负责观测。

落拓子也不是内行,他也是首次真正遭遇沙暴。罗盘姑且还在运作,但落拓子心里总是怀疑这玩意是否其实已经失灵,现在指针只不过在乱指一气,毕竟天空只剩下茫茫一片暗黄,甚至找不到太阳的方向。他们之前已经走了好久,沙漠的尽头依然目光不及,走得小腿酸胀,脚底也许磨破了,现在还痛得要命。小雨闭着嘴,因为他不想喝满口的沙子,若非如此,现在他一定已经在大声抱怨了。不,这想法有些对他不起,以年纪而言小雨实际上是非常乖的,只会在无关紧要的时候闹一闹,和他的朋友开开玩笑;现在他也一定知道不是喊苦的时候,落拓子让他蜷起身子伏下尽量让斗篷盖住头脸,他也照做得很好。这四周没有可以藏身的沙丘,他们只能依靠斗篷抵御来自自然的袭击,还好这并不是最强的那一种沙暴,不至于靠肉身难以抵挡;但这种环境之下,他们也不可能进食和饮水,如果沙暴无休止地继续下去,他们迟早会体力耗尽,或许就死在这片沙漠上。

此行不应该带他来的。这是落拓子现在的想法。

如果只有落拓子一个人,也许就不会在药神那里耽搁太久,就不会赶上这场沙暴;或者就算真的撞上了,他一个人,能想的办法也灵活得多;再或者,就算他真的死了,至少小雨不会出事。现在想这些当然于事无补。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他一起来?为什么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横穿沙漠?在急什么?落拓子现在没有冷静回想的余裕,风吹得他脑袋里也嗡嗡作响,小雨也许已经有点支撑不住,身子起伏得厉害。

决策也总是在非万全的情况下作出的,毕竟要做的事就如同天上飞舞的沙子一样多,但其中找得到真正想做的事吗?

落拓子艰难地向小雨挪动了一寸,得以挽住他的手臂。这个动作起到了一点安抚的作用,小雨也奋力地靠近了些。两个人互相支撑,风暴的击打似乎变得轻了少许。小雨从喉咙里挤出呜呜两声,好像想说什么,当然说不出来,落拓子在心里揣测,理当是想问沙暴什么时候会停下,也有可能要问落拓子的情况怎么样,比较坏的可能是,他想说我渴了,或者我饿了。但也有可能,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处,所以他本来想说的就是呜呜。落拓子也抿着嘴,发出了嗯的一声作为回应,感觉小雨紧了紧抓着他的那只手。

在无休止的风沙击打中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。从身体的状态看来,他们至少在这里趴了两个时辰。风打在身上的感觉不再是疼痛,落拓子也从黄沙间感受到了阳光,才敢慢慢地支起身子来,四肢已经酸麻得厉害。小雨还不敢睁眼,趴着一动也不动。落拓子确认风沙的的确确在慢慢减弱,才开口说:可以起来了,别忙着睁眼。

小雨扶着落拓子站了起来。落拓子用手帮他遮挡阳光,他才慢慢把眼睛睁开,花了好一阵功夫适应光线。果然,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:我好渴。

落拓子从腰间取下羊皮缝制的水袋给他,嘱咐一句:喝慢一些。

小雨在危险的环境里果然很听话。看他的样子,简直恨不得把整袋水一口喝完,但还是很乖地小口喝了几口,就递还给落拓子,等落拓子也补充了水份,才又说了第二句话:我好饿。

风沙这时候很小了,阳光又显得刺眼起来,隔着斗篷都能感受到蒸腾的热气。太阳看似还不忙着西斜,他们来时曾穿过这片沙漠,如果走得快,是能赶在夜晚降临之前离开,前提是方向无误。眼下只能轻信罗盘。只能轻信没有任何人能做担保的罗盘。落拓子把护目镜换给小雨戴上,又将装好的饼分给他,他们一边吃一边走,还要小心不要吃进太多的沙子。

小雨的动作不太自然,落拓子猜测他的腿还有些麻木,毕竟他的身体并不年轻,但他沉默地抓着落拓子的手,仍然没有任何抱怨。黄沙漫漫,两个人留下两列南飞的大雁一样的足迹。太阳渐渐也不那么焦灼了,就好像刚才的风沙也曾渐渐地减弱一样,看似不忙落下的太阳忽然反悔,没和任何人打商量就飞快地打算向地平线溜之大吉。落拓子焦躁起来:坏了,天黑之前走不出去。沙子和石头泥土都不同,不会储存太阳的热量,夜晚的沙漠会骤然变得寒冷。落拓子觉得自己挺得住,但是小雨又怎么样?

小雨却完全没有感受到落拓子的心情,还在努力地一步一步地和自己的腿作斗争。他忽然叫了起来:好友!好友!你看!

这里能有什么好看的?落拓子还是看了过去,眯起眼睛,小雨的手指尽头,遥远的沙和沙和沙和沙上有迷蒙蒙的烟雾,昏黄中间骤然冒出一团颜色,绿色黄色红色紫色,一大片,没有任何上下文地铺在半空中。落拓子一瞬间甚至感到眼睛刺痛。

小雨的声音欢欣鼓舞:我们到那里去!

落拓子拉着他,好像担心一松手小雨立刻就会头也不回地冲过去:我们不去。那是海市。

海市?

嗯……简单地说,是假的,是幻觉,那些花看起来很好,其实都不存在,还是只有沙子。我们不去那里。

可是……小雨睁大眼睛,流连地盯着那片虚像:可是好漂亮,你看,红的紫的……幻觉你教给过我,是只有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,可是你不是也看到了吗?

这次是不一样的幻觉,等我们回去,我再给你讲。落拓子想了一下,又补上一句:海市很有趣的,我一定好好给你讲,但是现在我们不能去。

小雨说:好吧。他不再说话,想必是依然觉得口渴,但时不时地回头去看,花海的影子越发朦胧了。落拓子连着提醒了三次:看着脚下。

小雨嘟嘟囔囔地说:好想去看花。

落拓子把水袋又递给他。因为落拓子想和他说话:你喜欢花?

小雨喝了水,话又多了起来。喜欢。我想看花!我一个人流浪的时候,族长和我说过,树林里很危险,会有老虎和蛇,最好不要去……我只好找没有树的地方,城里面有人会抓我,也不能去,后来走来走去,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岩壁,还有这里一样的沙子。我只有一个人,没有人说话,没有草,也没有花。后来我就自己和自己说话,好寂寞啊。那时候如果有你在就好了。那时候……咦,那是什么时候的事?奇怪,我怎么一个人……怎么爸爸妈妈,还有族长没有和我在一起?他们去哪里了?我想不起……

落拓子立刻说,想不起就不要想了,也许是你又做了个梦吧。

小雨说,哦,对,肯定是做梦,我总做这些奇怪的梦,都很不好受,上次还梦到和你吵架,你还打了我!很疼的……啊,我知道了,虽然你不愿意和我说,我们这次跑得这么远,去见那个医生伯伯,是不是就是要看我总做噩梦的病?他好凶,他还说要割开我的头,我有点怕他。但是我喜欢岳哥哥!他好好玩,那么大的人,看起来比你简直要高要大一倍,说话也那么大声,其实什么都不知道,认的字还没有我多,还不会用毛笔!可是他跳得好高,我还想和他去爬树,我们还会去找他们吗?其实我偷偷地听到了,你们是不是说,他也得了和我有点像的病?但是医生伯伯要是治不好他,是不是也治不好我……你……啊……你是不是又难过了?我不说了,你别这样,你不要这个表情看着我,你……我没关系,治不好也没关系,就是做做噩梦,反正醒了就没事了,你笑一下嘛。

落拓子就垂下了眼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听话地笑了起来,又抬起头看小雨,轻轻地说,天快黑了,你冷不冷?

小雨看到他笑,自己也皱着鼻子笑起来,一边缩了缩身子。有一点冷……我们快走,我听你的,不去看那个幻觉了。

其实海市也早就不见了:那只会在有强烈的阳光时出现。落拓子抬起手,微微地在小雨的脸上碰了碰,他的皮肤并不凉。小雨歪了歪头,不明白落拓子这个动作的意图,但落拓子既然在笑,他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问题。

你抬头看看。落拓子仍然很轻地说。

小雨便抬起了头。天空异常地近,仿佛正在向他的头顶坠落。原来消失的海市转移到了这里,太阳有一半沉进了地平线下,那四周是金黄色的霞光,接壤着艳红与紫色的天幕。比万顷花田更绚烂的西天另一边,正在铺开深蓝色的夜晚,有几枚星星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闪烁,也同样很近,直直地照射进小雨的眼里。小雨也拼命地睁大了眼睛,好像想把这片天空更多地塞进眼睛里去。他的声音在沙漠中远远地送出去:你看,你看,你也看呀……

落拓子说,我在看。

他仍然拉着小雨的手,好像还是害怕一松手,小雨就会头也不回地冲向那片天空。他问,你喜欢吗?

小雨说,喜欢!

那你开心吗?

开心。虽然有点冷了……

落拓子便笑着说,那我们快走吧。走出沙漠,就不会冷了。

可是我还想看……

落拓子轻轻拉了拉小雨的手。以后还能看到的,下次做好准备了,我们再来。你不是说喜欢花吗?我以前去过很多地方都有花,回去以后,我们再去看洛阳的牡丹,苏州的菊花,江城的樱花……还有很多其他的、更漂亮的景色,我也没有去过,本来就很想和你去的,去看湖,看海,去山上看日出,看奔腾的瀑布,还有古城,楼阁,高塔……

小雨这才点头了。说好了?

说好了。落拓子拉着小雨,再度循着罗盘指明的方向迈步。沙漠的尽头好像终于就在眼前。落拓子一边走,一边说,我又想了想,既然那个医生伯伯也治不好你的病,干脆我们就不要治了吧。这样闲下来了,我们就去玩,去看我刚才说的那些,还有很多我还不知道的景色。如果我们白天一直在看好看的东西,做开心的事,你就没空再去想难过的事情,睡着的时候也一样,也一定就不会再做噩梦了。你觉得怎么样?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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